“爸,你不睡觉在想些什么?” “没什么。”他回答。 那么这是在干什么呢? 我想象了所有可能情况。我家不富,但父亲为钱而犯愁时,是不会不声不响的。不可能是为了自己身体,因为若身体不好,他也不会沉默寡言的。我们个个身强体壮。那么会不会是想念他的兄弟,会不会想他的父母亲?不过他们全死了。而且他也不会那样绞尽脑汁细想他们的。我说的“绞尽脑汁细想”,那不是真的,他不会冥思苦索。他看起来甚至从来不曾好好想过什么。他看上去显得太平和了,因其太平和以致他不大冥思苦想什么。父亲的行为着实使我不安。 他为什么会坐在那里,与黑暗为伴呢?是不是他的脑子不如从前一样管用了?他看起来甚至并不比五年前更老。每个人都注意到这一点,人们都说他保养得很好。尽管如此他却在深更半夜独自坐在黑暗里,抽烟想心事,眼睛眨都不眨,盯视前方。 终于,我生气了。 “爸爸,出了什么事情?” “没事,儿子。什么事情也没有。” 但是这次我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。 “那么为什么一直坐在这儿,冥思苦想到深更半夜?” “儿子,那是休息。我喜欢。” 我无言以对。明天他还会坐在那儿的。我还会被困扰的。 “呵,爸,您想些什么呢?什么事情使您烦恼昵?您在想些什么?” “没什么事情使我烦恼。我很好。那真是休息。就那么回事。去睡觉吧,孩子。” 夜已深。屋外衔道阒寂无声,屋内一团漆黑。我轻轻地上楼,楼梯吱吱发出声响。 我脱下衣服,然后又发现自己有点口渴。我赤脚走到厨房间。到之前我就知道父亲准在那儿。我能看见父亲弓背坐在愈发漆黑的黑暗里的身影。他坐在同一张椅子上,他的胳膊肘支在膝盖上,嘴里叼着熄火的旱烟管,眼睛一眨不眨直盯着前方。他似乎不知道我在此。他没有听见我进来。我静依门框,注视着他。 ②万籁俱寂。但深夜里还是有这样或那样的声息。当我一动不动站着的时候,我开始 留心谛听。冰箱上的闹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;夜空里间或传来一辆机动车穿街过巷的隆 隆声;街上的废纸被微风吹起,窸窸声隐约可闻;人们窃窃私语之声如轻柔的呼吸,此起彼伏。嗯——这一切让人产生一种愉悦奇妙而又特殊的感觉。 口渴使我从沉迷中醒来。我轻松愉快地走进厨房。 “喂,爸爸。”我说。 “啊,儿子。”他说。他的声调很低,声似梦中呢喃。他并未移动身子,也未停止聚精会神的凝视。我找不到水龙头。窗外路灯的暗淡光影只是使屋里显得更暗。我够着了屋中央的一条灯绳。我拉亮了灯。 父亲身子一阵痉挛,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。 “爸,出了什么事?”我问。 “没事,”他说,“我不喜欢光亮。” 我把灯关上了。我慢慢地喝水。我自己对自己说,我必须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。 “为什么你不上床?为什么你这么晚了还坐在这?” “这样对我挺好,”他说,“我不习惯光亮。我做小孩子那阵在欧洲,那时我们没有照明灯。” 我的心里跳了一下,我快活得连气都屏住了。我想我明白了。我想起了父亲少年时代在奥地利的故事。我看见房梁很宽的那种小吃店,我祖父呆在栅栏后面。天已晚,顾客散尽,而父亲也打开了盹。我看见那张烧着煤块的睡炕,火苗呼呼窜动着。那间屋子已很暗,且变得愈来愈暗。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儿蹲伏在一堆放在一个大壁炉旁边的嫩树枝上,他被照亮了,眼睛一眨不眨地呆望着炉里的灰烬。那个男孩儿就是我的父亲。 我想起了我静静地立在门边注视着父亲时所感受的那些愉快时刻。 “爸,您的意思是说这没什么不好?您坐在黑暗里只是因为您喜欢吗?”我发现,我要压抑声调中不断增加的快乐似乎挺难。 “当然是呵,我不能在灯光底下想事。”父亲说。 我放下了玻璃杯,转身回房间时对父亲说:“晚安,爸爸。” “晚安!”父亲回应。 不多久我又回来了。“爸爸,您想些什么呢?”我又问。 (责任编辑:admin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