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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林黛玉进贾府”:妙在情感互动的错位脉络


    “林黛玉进贾府”,仅从超星阅读器搜索,自2003年至今在中文期刊上的文章高达976篇,多数为教学设计,课堂实录,对于艺术内涵的理解,滑行于表面,重复率之高,实为罕见。其中对文本,对林黛玉之形象的独特性,唯一性,正面作出稍稍深入之分析者凤毛麟角。个中原由,可能是作者多为第一线老师,对于文本解读,尤其是小说文本解读,缺乏必要的基础理论。当然,在如此之多的文章中,亦不乏稍有新意者,作者多为大学教师,往往借助西方叙述学之“叙述视角”,“视角聚焦”“叙述功能”话语对文本进行分析。如,以林黛玉为“叙述焦点”,以陌生的眼光观照贾府,“提高了读者的阅读期待”,“黛玉作为‘被看’的对象,聚焦了贾府中众多重要人物的视线,在“众人错综视角”中呈现。“作为‘镜子’映照出这些人物的主要性情”“直接叙事和间接叙事”自如地转化,在宏大的排场中让其人物一一登场,同时表现林黛玉“所见所闻”“所思”“所言所行”。但是,西方叙述学对的所谓“视觉聚焦”“视角错综”“看”与“被看”等话语,对小说人物之个案之解读,作为理论并不够用。就是西方大师据之所作实际分析(如美国新批评之干将布鲁克斯和沃伦所作《小说鉴赏》[1]),质量亦平平,显而易见之失亦非罕见。以致李欧梵先生断言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诸多流派皆以文本为攻坚之“城堡”,然而,混战多年,各色旗帜残破,而“城堡”安然无恙。[2]前述国内文章能够解读出林黛玉内心“步步留心,时时在意,不轻易多说一句话,多行一步路,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”,归纳出其“自尊和敏感”,已经属超越叙述学的发挥。[3]西方叙述学之局限在于,第一,其为西方现代理论,以回避古典审美价值为务,故缺乏审美情感范畴,而《红楼梦》乃古典文学之经典,故二者难免凿枘难通。第二,就是以古典的审美价值原则解读《红楼梦》,亦停留于审美之抽象观念,缺乏对审美情感特殊规律之深入探究。盖汉语之情与动天然相连系,故曰动情、动心、触动、感动、激动。动则情动于衷,不动则为无动于衷。[4]英语亦然。其感动词根来自move,系从空间之移动引申为内心之变动。故欲深入解读《林黛玉进贾府》当以审美情感为纲,而欲透视其审美情感之艺术奥秘,当以情感之动,之变幻为线索。
    此文节自《红楼梦》第三回“荣国府收养林黛玉”。此回之特点在于:第一,从林黛玉主观视角中写出贾府的豪华显赫,不像西方长篇小说以静态的笔法描述建筑、楼层、家具的文化意味(如巴尔扎克《高老头》的开头就花了不下四千字的篇幅)。第二,用林黛玉的眼光移步换景使贾府等级森严的日常的礼仪、规矩动态化,避免了静态冗长的罗列使读者读后忘前,不能在瞬间构成有机统一感受,削弱专注感,难以在心理学上之“无意注意”间享受被吸引之乐趣。第三,移步换景,景之动,限于外部视觉,其动人有限。白居易《与元九书》云:“感人心者,莫先乎情”。景之动人,不完全在景,王国维曰“一切景语皆情语”,动人在景中之情,故其实质乃移步变情,景之丰富不足以动人,唯情之变幻乃能感染。第四,仅仅如此,乃诗之属性。诗之情为单线,而小说乃多人共处,人之关系错综,,人之关系互动,情变随之错位。在错位变幻中显现出人不见于表,不欲明言,隐于内心深处的奥秘。 诸多论者习惯于引用原文现成的概括:林黛玉“步步留心,时时在意,不轻易多说一句话,多行一步路,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”,把这一点当成全部,无异于把变幻的动态的脉络变成静态的一点,给读者造成一种感觉,似乎林黛玉此等心态自始至终不变,不变就的静态,则与西方传统长篇小说平面罗列景物之弊略同。以审美情感互动观之,则应着眼于情之因人而动,感人心者,非在情之不变处,而在情之互动起伏、转折错位之过程。论者所谓林黛玉“自尊与敏感”,固然有理,这种自尊起初具有消极防备的性质。如饭后漱口饮茶的程序,“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,不得不随的,少不得一一改过来”。又如,贾母问黛玉念何书。黛玉道谨慎地说:“只刚念了《四书》”。(实质上与后来所表现出来的修养,是打了折扣的)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。贾母道:“读的是什么书,不过是认得两个字,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!”后来贾宝玉问她“可曾读书?”黛玉就改口说:“不曾读,只上了一年学,些须认得几个字。”这充分说明黛玉敏感、乖巧,随机应变,不想让自己高出众姐妹,其防备性的自尊以自谦表现,正是小说在多人之情感互动中,发生错位的心理效果的规律性表现。
    林黛玉的步步留心,时时在意,不敢多说一句,只是初始的谨慎小心,出于其潜在的社会地位的自卑。但是,这种初始心态和她所遇到隆重而亲切的接待发生矛盾。这一回的回目是“荣国府收养林黛玉”,其实这个“收养”作为题目与内容并不切合。林黛玉并不是小户人家的孤女为富贵人家所“收养”,而是投亲,而且是投奔至亲。所受到的接待是极其隆重的。她的船一到,“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。”先是轿夫抬轿,进门以后,是衣帽周全小厮抬轿。轿子停下,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,扶黛玉下轿。进入内室,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,便忙都笑迎上来,说:“刚才老太太还念呢,可巧就来了。”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,一面听得人回话:“林姑娘到了。”轿夫、婆子、小厮等的服务,不过是礼仪上的隆重,小丫头们所言,则显示是閤府的欢迎,以最高权威的老祖宗贾母为首的热切期待。这种期待不是一般的,在性质上是真挚的亲情:贾母将之“搂入怀中,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”。“黛玉也哭个不住”。贾母对黛玉说在诸儿女中“所疼者独有你母”为之一哭,再哭。此时之哭,就其性质而言,其疼爱超越其它儿女,故对黛玉,亲情之爱超越探春迎春惜春自不待言。故黛玉防备之心渐趋渐淡。
    从情感脉络来看,与贾母相见形成一个小小的高潮,这只是文脉的第一环节。
    第二个环节,也可以说是,第二个小高潮是王熙凤的来到,把林黛玉的地位提高到新的高度。
    “一语未了,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,‘我来迟了,不曾迎接远客!’”甲戌侧批曰,此文妙在“未见其人,先使闻声,”[5]其实只见其一,不见其二和其三。王熙凤之出现有三重功能,第一是,表现了她的声气夺人的个性,第二是,表现林黛玉情感的变动,由防备转化为惊异。“黛玉纳罕道:‘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,恭肃严整如此,这来者系谁,这样放诞无礼?”贾母笑道:“你不认得他,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,南省俗谓作‘辣子’,你只叫他‘凤辣子’就是了。”从情感互动和小说营造的氛围来说,则是亲切之悲化为惊异之喜。这一情感脉络之转折甚大,原来是在老祖宗面前的规矩礼数严谨,
    如吃饭时“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,却连一声咳嗽不闻。寂然饭毕”王熙凤一到,突然由老祖宗带头轻松调笑,而且从礼貌语、书面语变为粗俗之口语。第三,这种欢笑氛围又落实于林黛玉受贾母之宠上。王熙凤对林黛玉的赞美:“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,我今儿才算见了!况且这通身的气派,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,竟是个嫡亲的孙女,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。”把称赞林黛玉落实到老祖宗身上去。在当时的场景中,这是最高的称赞。接着又为林黛玉母亲早年过世而“用帕拭泪”,经贾母劝说,熙凤立刻“转悲为喜道:‘正是呢!我一见了妹妹,一心都在他身上了,又是喜欢,又是伤心,竟忘记了老祖宗。该打,该打!”,王熙凤的出场的打趣使氛围从温馨变为热烈,伤感变为调笑,这一方面有点表演性,也有不无真诚的表示:“在这里不要想家,想要什么吃的,什么玩的,只管告诉我,丫头老婆们不好了,也只管告诉我。”王熙凤将林黛玉在贾府的地位提高到极点。这时,林黛玉当然会明白,在老祖宗面前表现对自己的特殊亲和爱,居然是可以“放诞无礼”的。为了夸张地表现对自己的特殊亲密,就是“放诞无礼”也能讨老祖宗的欢心。自己在老祖宗心目中的尊贵当不难体悟。此时林黛玉恐怕初始的“步步留心,时时在意,不轻易多说一句话”紧张陌生防备的心态理所当然地为与这种上下一致的亲情的融化了。当然,这种融洽毕竟是在礼数之内的,因而,在拜见贾赦之后,刑夫人留她吃饭,她以尚未拜见王夫人,自己不能先用餐而婉谢。
    第三个高潮则是贾宝玉出场,贾林初会,其情感之互动错位之强烈,使本回达到真正的高潮。这是本文最为精彩之处,但是却几乎为所有论者忽略了。在《红楼梦》中王熙凤当然是重要的,故作者用了重笔,先以未见其人,先闻其声,转换现场氛围,再以赋体诗语对其风貌进行渲染。贾宝贾比王熙凤更重要,对其出场,作者用了更大的手笔,更多的层次,更强烈、更奇妙的效果。首先是未见其人,先闻其名,而且不是好名。王夫人预告贾宝玉是个“孽根祸胎”“混世魔王”。“嘴里一时甜言蜜语,一时有天无日,一时又疯疯傻傻。”“以后不要睬他”,作者又让林黛玉回想起早先的风闻:衔玉而诞,顽劣异常,极恶读书,最喜在内帏厮混,外祖母又极溺爱,无人敢管。及至黛玉初闻宝玉将至,竟以为“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,懵懂顽童”一旦出现,首先是用了赋体语言渲染其风貌。“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。”“虽怒时而若笑,即嗔视而有情。”让黛玉一见,“便吃一大惊,心下想道:“好生奇怪,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,何等眼熟到如此!”这还不算,作者又让宝玉换了便装,再次亮相,让林黛玉的感觉深化:原先预期的“惫懒人物,懵懂顽童”变成了“天然一段风骚,全在眉梢,平生万种情思,悉堆眼角。”从心理学观之,这显然是一见钟情潜意识的萌动。此时的黛玉早已有点忘神,原先“步步留心,时时在意”的理性的防备心理早已消解了。在中国小说戏曲史上,写男女之一见钟情甚多,但是,即使如《西厢记》张生初见莺莺“兜的便亲”只是在意识层次,《红楼梦》之突破乃在进入潜意识层次,只觉得眼熟到吃惊,而不知爱情。作者的手笔之大,不止于此,宝玉见了黛玉,同样是一见钟情,其心理效果强烈奇特、奇异、奇妙得多。宝玉认真看黛玉,同样也用了赋体渲染。但是,没有衣饰的描写,甲戌本眉批说:“不写衣裙妆饰,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,故不曾看见。”光写“黛玉之举止容貌,亦是宝玉眼中看、心中评。”[6]这种赋体文字,在章回小说中,虽然不无未能免俗之笔,然在这里却大大超越了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人物出出场之套语,原因在于,不但写黛玉之面,而且是写宝玉之心。更突出的是,宝玉看罢道:“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。”这表面上是活见鬼,实质上是大手笔,大就大在一样是潜意识里的心心相印,在黛玉是放在心里吃惊,而宝玉却是笑着公然说出来。更精彩在于人物间情感的神秘互动,其表现形式之不同,不但在于语言,而且在于动作,不是一般的动作,而大幅度的、惊人的、不要命的动作。
    宝玉没头没脑地问问黛玉:“有玉没有?”黛玉回答没有宝玉“,宝玉“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,摘下那玉,就狠命摔去”骂道:“什么罕物,连人之高低不择,还说‘通灵’不‘通灵’呢!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!”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。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:“孽障!你生气,要打骂人容易,何苦摔那命根子!”所谓“命根子”,读者知道失玉就会失魂的。“宝玉满面泪痕泣”“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,单我有,我说没趣,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,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。”初次见面,就闹出这么大的几乎是危险的动作来,这是从外在效果上写一见黛玉(神仙似的)对宝玉心灵的冲击,这种效果,充分显示出人物情感错位的性质,从现实性说是潜意识的强烈作用,其神秘性说则为绛珠仙子和神映侍者的因果。
    第四个环节是,最大的高潮过后,已是尾声,对于全书,对林黛玉的性格展示来说,却是开端。
    安排房舍时,林黛玉被安排贾母同一套间中,把贾宝玉的“碧纱厨”让给她,而宝玉却睡在其外。这样的安排,对于黛玉来说,亲密的程度与贾府男性接班人宝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。但是,作者并没有让林黛玉感到荣幸,也没有快乐,相反却让袭人发现“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”。林黛玉自述:“今儿才来,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,倘或摔坏了那玉,岂不是因我之过!”这一笔,更显出有情人情感互动的错位特征。在接受如此厚待,如此尊贵,获得如此钟情之后,却是独自忧伤。一来,这一笔点明了林黛玉防备性的自尊变成了多愁善感,哪怕是积极性的好事,也引起消极性的痛苦,这将是她未来在全书中展示的性格核心。故蒙古王府本侧批曰:“后百十回黛玉之泪,总不能出此二语”。[7]
    至此本回林黛玉心理脉络完整呈现,先是细心防备,后是自然地融入,坦然接受超优厚待遇,再是吃惊于一见钟情之潜意识萌动,得到心心相印的呼应,最后引起的却不是庆幸,而是忧伤。对于本回而言是极具特色之尾声,对于林黛玉的性格核心而言,则是逻辑起点,对于全书,尤其是对宝玉和黛玉的爱情而言,其心灵的错位和统一,则才是开端。
    很明显,全文动人的是人物情感错位的互动起伏的脉络,而西方叙述学的“视角聚焦”之所以不着边际,关键在于“聚焦”只在固定的一点,而小说人物艺术魅力在于多元线性错位变幻的曲折过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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